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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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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7

魏家將定親的日子擬在了正月十六,才出年裏,是趕落了些,可就近的黃道吉日獨一份,再遠些就得望暑夏了。

魏家老太太出身許昌富商,這些年魏家裏外打點經營,也多指著老太太往外拿銀子。

破五拜過財神爺,老太太帶著兒孫們燒香送祖,吃了餃子,大老爺一眾才領福果子從上房出來。

魏士殊新得了一箱子天女散花的煙火,叔侄倆興致勃勃地商量著要去西山清涼亭裏放煙花,帶兩壺好酒,飛得高高的風箏也要帶,傍晚天邊鋪滿紅霞的時候,游龍翾翔,更是一番好景致。

他們說的有趣,魏士良也聽著動心,“二哥!二哥!帶我一個,我有棗紅大馬,我要跟二哥騎馬上山!”

二老爺是好好先生的性子,樂呵呵答應,將活蹦亂跳的兒子架到脖子上,爺幾個笑著就要往二房走。

“老二。”

大老爺面沈似水,將人叫住,撩起眼皮吩咐,“玩鬧的事情且放一放,你隨我到書房來。”

二老爺心頭一顫,跟大侄子對了眼神,看魏士皓偷偷比了個三,食指朝天,他心裏有了個大略,放下兒子,揣著忐忑跟上大老爺腳步。

院子裏才灑掃過,開出一條幹凈的小路,積雪堆在墻邊,皚皚雪下一簇簇天南竹結著輕圓朱紅的果。

幾只留鳥嬉戲枝頭,聽見腳步聲近,嘩啦啦打翅膀飛出墻外。

大老爺看見支在樹上的半碗小米,便知道是誰的故事,“你自己八茬子不著家,四處野了玩了的,我也懶的說你,你多大的人了,也少帶士殊、士良兩個孩子往不上進上去學。”

魏家小一輩裏,要出一個能挑大梁的,也得有骨肉兄弟幫襯,孤木不成枝,打虎還得親兄弟呢,仕途經營,光指著士皓一個可不行。

二老爺知道自己要挨責罵,在邊椅坐下,招呼人奉茶,悄摸摸從荷包裏摸幾個瓜子,塞嘴裏慢慢地嗑。

擺出伏罪的態度,又毫無伏罪的態度。

“你呀!總是這樣。”

大老爺氣的原地轉圈,“合該人家拿咱們作琮爵簋籩,怪我一時不察,更有你這個眼睛臂膀叫人唬住,你是一點兒心思也不在這上頭,要不是你侄兒廢心思的奔波走動,依那位的意思,豈有你我兄弟今日的活路。”

二老爺一個瓜子仁丟嘴裏,奉茶的丫鬟退下,他才開口,“急先鋒耗不起慢郎中,急有什麽用,老太太的性子,哥哥也是知道的,咱們不是她腸子裏爬出來的,心剜出來,人家也未必領情。”

“再說了,哥哥你停了職,這都出了年了,老太太可是一句也沒提著運作運作,反倒是花銀子給陳耀祖在許昌買了個縣丞,明年秋裏捐官入士,陳家還大有好前程呢。”

聽他這話,大老爺臉上愁容反倒鎮定,“吃飯摔碗,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兒?左右兒子是咱們的,她要做一言堂的老祖宗,怎知未嘗不是她自己個兒……”

壽終內寢四個字大老爺沒說出口,可眼底的毒辣,只叫人一目了然。

二老爺揣緊了衣裳道:“我……我膽小,我不摻合這些。”他只想跟著大哥混吃等死,關乎人命的差事,他可不敢。

大老爺乜他一眼,冷冷笑道:“你不摻合,也不能兩手幹凈。”

他這個兄弟他最是知道的,外頭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,實則鬼機靈著呢。又要撈便宜,又怕擔責任,好的全拿,壞的不要,揣著明白裝糊罷了。

大老爺想了下,擡眼皮,不緊不慢道:“家裏來了消息,仙桃那丫頭,飛升了。”

“啪。”二老爺吃茶的杯子跌在地上,碎成了好幾瓣兒,面上的以濫為濫也沒了,滾燙燙的茶潑在腳面,好一會兒才知道叫疼。

“哎喲,哎喲。”

二老爺坐在地上,叫喚兩聲眼淚就出來了,“嗚嗚……”

奔四的人了,鼻涕眼淚一把,欹蒙著眼,雙腳踢騰,不住地唉聲捶地。

沒了的是他親閨女,大老爺這個做伯爺的也不好說旁的,把人提到椅子上坐好,道:“能在張道長座下羽化飛升,也算是她們姊妹們的造化,給她兄弟積下前程,以後士良坦蕩順遂,咱們魏家的祖業也不辱沒。”

“哥!”二老爺嚎啕大哭,聶喏著嘴,攥拳捶著心口,好一會兒也說不出話。

大老爺撫慰兩句,又說正事,“家裏另捎來口信,說是……他嬸子經不住骨肉離別,一時癔癥入竅,人就魔瘋了,現請了大夫治著,情況可不大好。”

二老爺聽出了話裏的意思,訥訥怔住,嚎哭更甚。

“……她、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啊。”

“鸞飛鳳翥,大丈夫既生於天地,又怎甘拘泥於婦人那點子憐憫。”大老爺拉下臉斥聲,緩下語氣又道,“你是我一母同袍的親兄弟,我不為你打算,還能害了你不成?”

大老爺耳提面命,好哄歹哄的才將二老爺說通,囑咐他收拾行囊,回許昌住些時日,回頭二太太娘家兄弟來人,也有個安頓。

二老爺哭哭啼啼,這回倒沒拿他那些蟲子蝴蝶的寶貝當借口,當夜收拾了衣物,打算初六一早便帶著人家去。

一切都安排的妥當,卻萬萬沒料到,初六早起送窮,攤好的煎餅來不及送上供臺,外頭門子就嚷嚷起來。

“出事兒了!出事兒了!外頭出大事兒了……”

屋裏大太太這邊有繡紡新送來的嫁衣,叫丫鬟們比著給寧婉試身量,又說到將一處城東的藥鋪記在寧婉名下,拿地契房契出來,打算今兒個讓人去衙門口過名。

聽見外頭叫喊,大太太心頭一緊,猛地起身,頭腦眩暈,重重坐了回去。

“太太。”寧婉上前,攙著才叫大太太站定。

婆子把人領進屋,叱責的話還沒罵出口,那門子就跪著道,“太太快叫人去瞧瞧吧,有認識的人說,咱們家二太太進京了,打著仙令旗,擡了蓮臺坐騎,抱仙鶴,盤青龍,乘四景之輿,往天街去了。”

“什麽?”

大太太身形不穩,踉蹌著癱在婆子懷裏。

寧婉看一眼那報信兒的門子,思量片刻,才指了個丫鬟去裏頭老太太那傳話,又給大太太請大夫。

醒神湯灌下去,大太太眼神迷蒙,看清楚面前之人,擠出一絲愧疚。

“好孩子,勞你費心了。”

大太太打量屋裏不見兒子,剛要開口,婆子便道,“已經打發人去學裏請二爺了,就來。”

大太太點頭,嘴上卻道:“念書要緊,我這是舊疾,何苦耽擱他上學。”

婆子還要一唱一和,上房的掌事婆子進來稟事,寧婉開口叫她說話,“是老太太那兒有什麽吩咐?”

“老太太說,太太若是醒了,就先到老太太那兒去。”

“咳咳。”大太太咳嗽聲更重幾分。

掌事婆子掀眼皮偷覷,抿起嘴角繼續說:“若是太太沒醒,也不打緊,咱們外頭擡了羅鍋棖春凳,不必太太走動,再加重了病情。”

這是擡也要把人擡去的架勢。

大太太兩家微微漲紅,不知是病氣還是怒氣。

好半晌,才從嘴邊擠出一句,“我這病,不打緊,你們先回了老太太,我就來。”

好在那掌事婆子並不多糾纏,低頭應是,擡了春凳,領著眾人離去。

大太太恨地摔碎了手邊的美人瓶,眼淚落在兩頰,尋了個由頭打發寧婉回去,自己躲在屋裏好哭一場,才叫丫鬟婆子攙著去了上房。

“這幾日府裏亂糟糟的,定親的事情又趕在眼前,我大膽一句,姑娘不若跟太太求個情,先去外頭賃宅子住些時日。一來避一避這府裏的風波,二來……”

小喜拿著花樣子描白,“我僭越說句不該說的,我不是這府裏的家生子,外頭老娘兄弟也有,那年我哥哥買賣虧了本,債主子上門,一家子沒了活命的路,是我求著我老娘把我給賣了,這些年他們攢了些銀子,也動了念頭求求主子,贖我回去。”

“我跟姑娘好一場,一應我都不記掛,唯有姑娘,我舍不得。我們小門小戶的規矩,尚有‘避禮’一說,魏家地方大族,豈會不講究這些,無非是他家沒忖了這心思。”

寧婉手上的針線停住,側了身子看她。

“是怠慢了些,不過你也知道,我在這府裏是客,衣食住行,全指著人家開銷,你這番好意,我心領了,只是,迫於時下,還得從長計議。”

小喜默聲久久,方道:“我哥哥是最疼我的,我嫂子和善厚道,我去求我哥哥,接姑娘去家裏伺候,也比留這府裏,叫人日後嚼舌頭得好。”

“好丫頭,你有這片心,我就知足了。”寧婉笑著拉她坐下,又問她何時回去。

“正月十三。”

“也就這幾日了。”寧婉起身,進裏間的開櫃子,沒多會兒拿出一對兒十兩的小元寶,“你既回去,約莫著是有了好姻緣,我也沒什麽好送你做念想的寶貝,這二十兩銀子,算是我給你的添妝了。”

“姑娘!”小喜皺眉,推脫不肯收。

二十兩銀子,夠尋常百姓家兩三年的開銷了,拿這些錢賃房子,出去單住也是夠的。

寧婉笑道:“好丫頭,快收了吧。我有我的打算,日後你姑娘真落魄了,說不定還得求到你家接濟呢。”

“姑娘這是什麽話?”小喜別扭嗔怨,寧婉哄她兩句,外頭來人,說臨安郡主邀寧姑娘去北山踏青,馬車就在府門口等著。

寧婉只坐在那裏笑問:“稟過太太了麽?”

傳話的婆子道:“大太太在老太太那裏說話,知是郡主府的人來請,老太太便說要姑娘且出去走走,常言道,三六九,朝外走。這幾日天兒好些,映著漫天雪景,更是好雅致呢。”

寧婉看她嘴裏還有閑情雅致之說,並不戳破,點頭應是。

坐上臨安郡主府的馬車,簾子放下,一雙熱乎乎的手就搭了過來。

“早起我就聽見熱鬧,怕你不得行動,給錯過了,特意來接你,我在日新樓定了雅間,臨街的窗戶,天街上的好景,瞧得清清楚楚。”

臨安郡主笑著撲進寧婉懷裏,金玉鐲子相撞,錚錚清脆,她舉起鐲子賣派,“那日我做了回小鉆風,訛來的寶貝,比蘇青那丫頭手上的,可看得?”

寧婉捉住她的手腕,細細端詳,笑著道:“這是平嘉年間老康王府的老物件,內務府衙門官制,那會子,辛家的累絲手藝遠勝官中的金銀錯,老康王請了辛家的匠人與官中一道,打了副八寶吉祥頭面為老王妃慶壽。”

寧婉笑著撥弄她手上的金鐲子,揶揄打趣兒:“這有一套呢,他只送了你一只鐲子?”

“就知道瞞不過你,你這雙眼睛啊,該不成是進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?”臨安郡主抽手笑道,“他原是不舍得給的,說是要給人留著,我說這是我祖上的寶貝,他若不信,內務府也有譜錄可查呢。他這才不情不願的舍了我。”

臨安郡主的外祖母乃老康王府曾孫女,曩昔康王府犯了事兒,這些官制的寶貝自然也由內務府查收,子孫不得。

她能從陸敬之手裏討得這寶貝,也算是物歸原主了。

“你既得了他的禮,我的倒顯得拿不出手了。”寧婉笑著從荷包裏拿出一只香囊,繡著平安春信,針腳實在算不得精致,配色卻也雅致。

“署了我的名,還有飛走的道理不成?”臨安郡主上來便搶,寧婉抵不過她,叫她奪了去,還要被她賴著給她系上。

馬車在日新樓北巷子口停下,才出年裏,街上鋪面買賣都開了張,節慶裏人多,到處都堵的水洩不通,掌櫃的出來迎人,將他們從側門引進去。

端上瓜果糕點,她們兩個又不為吃食,臨安郡主叫了壺桃花醉,三兩碟下酒菜,打發人在外頭守著,跟前伺候的也都是體己人,臨安郡主說話也暢快許多。

“早起那一幕好戲,姐姐是沒瞧見,五色令旗,神仙排場,咱們好賴也是在這京都城裏長起來的,我倒像個沒見過的世面的,只知許昌有春秋樓、文廟,竟不知還有真神仙呢。”

朝廷雖有官封的張天師,佛寺道觀也建了不少,可地方鄉紳以活人為飼,勾結一個假道士,弄出個什麽觀音娘娘座下的蓮花童女,勾結牽連,竟成了派系。

朝廷不在乎一個裝神弄鬼的道士害死幾家姑娘,但也決不能容忍有人拿鬼神仙人的說法,結黨營私,成了地方勢力。

“魏昌之地,許是曹孟德不如他們魏家慧眼識真神,求得了長生的法子,長袖善舞,大過年的,就舞到天子腳下了。”臨安郡主喟嘆為之,雖是唏噓,攤開手的模樣像極了個老學究。

跟前的小丫鬟也忍不住撲哧地笑。

寧婉連連擺手,搖頭道:“你呀。”

臨安郡主斟酒自飲一杯,嘖聲道:“聽他們說,魏家獻祭的三個女兒,皆出自那位二太太膝下,大的不過才及笄,小的金釵之年,就送了那什麽牛鬼蛇神的老道,都說天底下沒有不疼兒女的爹娘,今兒個才叫人知道什麽叫做作孽的牲口,親生的閨女也舍得給人糟蹋。”

臨安郡主氣不過,啐一口,“一群黑心肝的老鬼,還厚顏無恥的自詡什麽書香門第,地方上的鄉紳若都同他魏家這樣,我大秦的天下,也不見清明了。”

寧婉嘆息:“那位二太太我見過,雖是小門戶出身,娘家老子考過秀才,後來從了軍,戰場上下來,在魏都做了五行郎中,一雙兒女也都教的念書識理。”

臨安郡主接話:“好人沒好命,碰到了魏家這等吃人的倀鬼,不過是豁出去性命拼一場,給自己鬧個公正。”

寧婉停杯,擡眸問她:“魏家二太太這出官司,怕是難有人接。”

臨安郡主點頭:“可不是麽,大年初六告禦狀,擂鼓三響,鬧得朝堂上下都不安寧,眼瞅著還有個十五沒過呢,魏家是丟了人,但能攬這場官司的‘清湯老爺’,卻不好找。”

她將手裏的千裏鏡遞過去,“這會子三公九卿都到齊了,今兒個天街上比過年那會兒都熱鬧呢。”

順著鏡子遠望,登聞鼓前滿登登都是人,一抹清雋身量四平八穩的高坐衙臺,魏家二太太被人按著打板子,一旁令旗蓮臺,裝神弄鬼的一套都擺在跟前,左右幾位佩刀的武將鎮著,一時更沒人敢往前頭站。

“才說著話,就打了嘴。”寧婉嘴角淡笑。

越衙告狀,仗二十,魏家二太太這一頓板子下去,定是能討個清明天日。

“教我瞧瞧,是哪個八賢王敢這會子冒頭。”臨安郡主湊過來看,瞧清楚了人,才道,“怎麽是他?”

她繞著桌子坐回去,想了想道:“魏家這事兒……”

魏家,許昌魏家……

臨安郡主恍然明白,“我就說嘛,這麽個笑話似的官司,怎麽就值得當六哥出頭,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寧婉只做不知。

臨安郡主心下敞亮,也不戳破她的謊,只把一番心腸為她操勞,“魏家後頭且麻煩著呢,正正好,我回來要住些日子,等開春荊衡回來交了告身,又要述職調停,老爺子的意思是教他留在京都做個文官。你到我府上住著,也好跟我做個伴兒。”

老王爺疼閨女,自然舍不得女兒跟著女婿守在南蠻之地遭罪。

“我先謝你好意。”寧婉道,“只是這作伴的事兒,暫先放一放。我今兒出來的時候,魏家大太太驚厥昏死過去了,他家老太太叫人擡了春凳去請,我雖做不到錦上添花,可就這麽走了,豈不是要落人口實。”

“你要是不方便,我也不好催你,只是……”

臨安郡主朝窗外指,落在天街熱鬧之處,“我自幼與你交心,我是愚笨,即無上將之重,又沒個宏才偉略,只你一句,我當探湯蹈火,一顆心舍給你也甘之如飴。”

“我的傻姑娘。”寧婉將人抱住,眼圈紅紅。

他們幾個人,從前玩在一處,不分你我,後來走著走著,各有前路,只這傻姑娘的赤誠熱烈,一如從前,怎叫人舍得辜負。

心心相印,寧婉也免跟著多吃了幾杯,夜色降下,她才乘著郡主府的馬車回了魏家。

去上房請安,卻見大太太紅腫著半邊臉坐在那裏,魏士皓立在門口不說話,魏士殊站在老太太與她娘之間,明顯有袒護意圖,再看丫鬟婆子,皆是老太太跟前孝順得力的幾個。

寧婉覺察情勢不對,踏進門的一只腳又悄悄擡了起來,小聲同門口的婆子道,“是我來的不巧了,我先回去。”

卻聽裏面大太太的聲音道:“是你寧姐姐回來了吧,殊兒,快去把你寧姐姐請進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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